当前位置:首页 > 直到那一天

第12章

爵轻信的札记

遇上地方媒体的记者时,好处就在于他们极少比巴黎更早抢到头条。就算一个事件正当着他们的面、在他们自家门口发生,巴黎的媒体仍然比他们更早一步听到风声,抢先赶到现场,并且当天晚上就能刊出主要当事人的采访内容。所以,如果地方媒体能掌握到一则全法国都感兴趣的新闻,他们可就不客气了……不只如此,他们还会发挥创意巧思,让这则新闻开花结果、榨出所有能榨的汁液,直到最后一滴为止。

韦皮耶打完电话的十五分钟后,一名《迪耶普消息》的记者便抵达他们位于伯修尔街的家。牟露西分秒必争。《迪耶普消息》是当地的周刊,与《东部共和报》共属于同一个出版集团。这位迪耶普记者的任务是搜集第一手消息、拍摄第一手照片,然后把东西统统传真到位于南锡市的总社。牟露西把这篇独家报道拿去找“FR3弗朗什-孔泰台”和“FR3高诺曼底台”等地方电视台洽谈。这个策略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为的是让隔天的报纸销量一飞冲天:必须引起大众的注意,在晚间透露少许细节给电视台,好让每个人都想要读隔天《东部共和报》第二版的韦家独家完整专访。地方电视台的简短报道,当晚便被全国性的电视台拿去转播。“TFI电视台”的一个采访小组,甚至在柯雷昂位于古福蕾的家门口,顺利趁他进家门前堵到他。他的律师团根本来不及介入和要他闭嘴,他就自己火上浇油了。

不,他不否认。

是,他提议送钱给韦家。

是,他深信空难生还的小女婴是他的孙女丽萝,他的这个举动纯粹是基于慷慨,也可能是觉得韦家可怜,他似乎难以区分两者的差别。上帝眷顾的当然是他家,这是一定的,没有别的可能。

隔天,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八日,他甚至在RTL电台早上十点的现场直播新闻时段又说:

“倘若有疑虑、无法确定真相为何时,法官应该考虑孩子的福祉,且仅考虑孩子的福祉。可能的话,应该由孩子自行选择。如果这个婴儿能够自己选,她怎么可能不选我提供给她的未来,而去选韦家给她的未来呢?”

通过调查这个案子,我了解到,媒体的运作方式好比让一颗巨大雪球从山坡滚下来,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它。如果你如今对这个“蜻蜓”事件仍有印象,那么印象最深刻的一定是判决前的那几个星期。一九八一年二月到三月之间,当然除了总统大选之外,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了。法国全国分成对立的两派,如果用很粗浅的话来形容,就是有钱人对穷人。所以两边并不是势均力敌。如果依平均财富把法国切割成上下两半,那么下半的人将远比上半的人多。因此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决定力挺韦家,韦家也加倍出现在电视上、电台上和报纸上。你想,这可是一出还不知最后结局如何的连续剧!

柯雷昂不得已扮演了坏人的角色。当时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正开始在法国获得回响。外表上,柯雷昂与剧中男主角JR尤鹰毫无相似之处,但大家并不介意把两人相提并论。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而且就像《豪门恩怨》里的那样,柯JR仍有可能得逞。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

当年,说不定连你也选边站了?

我倒没有。那时候,我对“蜻蜓”事件一点兴趣也没有。所有的详情,我都是后来进行漫长而详细的调查时才知道的。一九八一年二月的时候,我仍然在忙赌场的案子;从原本的西班牙北部,转到意大利这头的蔚蓝海岸一带。又是跟踪呀,继续跟踪。这份工作极其无聊,收入也越来越少。不过我还记得某天晚上深夜,窝在某个旅馆房间时,曾经碰巧看到一个节目的片段,有点像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真人秀节目。这一集的来宾是韦妮可。韦家之中,逐渐演变成由她负责和媒体打交道。韦皮耶从很久以前就无法再应付这个由他所启动的庞大媒体机器。他对镜头避之唯恐不及。要是有办法,他说不定会把这一切统统停掉,全部交还给司法,就算落得全盘皆输也没关系。

当年韦妮可年约四十七岁。她是个年轻的祖母,人长得不算漂亮,不是典型的美女,但绝对是媒体所谓的——这也是我后来才学到的——吸睛卖点。她拥有一种渲染力,她的官司是一场圣战,她就是这场圣战的圣人和烈士,她豪爽直言,以独特的诺曼底东北部口音号召着追随者……她诚恳、单纯、动人、风趣,这一切让她在镜头前效果绝佳。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饱受英法海峡多年海风的侵蚀,特写时并不特别美观。以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而言,她算是相当有吨位了……跟名模几乎不沾边……

只不过这天晚上,尽管我对整个事件或她的圣战一无所知,我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时,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女人竟令我怦然心动。我是指,以外表而言。

应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当然,因为她有一双足以傲视命运和所有厄运的水汪汪湛蓝眼眸……但重点在她的胸部。一直以来,韦妮可很自然地习惯把丰满的上围,紧包在低胸的洋装或敞开的衬衫里。在迪耶普海边摆摊时,这样想必对生意有一定的帮助。除此之外,她几乎总会加披一件罩衫或小外套,然后一天到晚拉扯这罩衫或外套的领口,想遮掩自己裸露的部分。后来我经常观察她,发现这俨然是她的一种癖好、一种反射动作:你若和她交谈,过了一会儿,哪怕只是一瞬间,你的目光就会不小心转移;于是,几乎在同一瞬间,韦妮可虽然若无其事继续畅谈,却下意识地感到不自在,伸手去拉领口,但没过几秒钟,领口再度松开。

这把戏很怪异,也很勾魂,一直令我难以抗拒。

到了电视上,这把戏更变态了。她那罩衫领口,随着主持人的目光,如帘幕般在胸部前开开关关,主持人不由得越来越尴尬。可是,主持人转过去访问节目的其他来宾时,观众求之不得的机会就来了:丰满胸部的帘幕门户大开,摄影师带着强烈暗示意味,鬼鬼祟祟地用了特写镜头,不过妮可的下意识警报系统什么也没察觉,罩衫领口自然也不会合上。

韦妮可本人或许浑然不觉,但一九八一年二月,她以她独特的魅力,令全法国怦然心动。我明明不认识她,一直到好几个月后才正式见到她,但这天晚上,我也怦然心动了。这整整十八年来一直心动不已。连如今,她近六十五岁了,依然令我心动。六十五岁,正好也是我的年龄,我们只相差几个月而已。

你也看得出来,韦家和小米莉的这场官司,很快变成一场值得投入的战役。法国最顶尖的一些律师,至少那些尚未效力柯家的律师,争相表示愿意协助韦家。当然,是免费义务协助!这个案子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所有舆论都站在他们这一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这下子,双方加入战局的专业人士已是势均力敌。

韦家这群能干、有影响力、懂得和媒体周旋的新律师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于一九八一年二月至三月间,集中火力专攻勒尚陆法官。他们质疑他的正当性,认为他最终会偏袒柯家,认为勒尚陆和柯家是同一个圈子的人。狮子会、扶轮社、共济会、大使馆官邸的晚宴,这些统统被曝了出来,而且其中的暗示多半贬多于褒……司法部最后让步了!勒法官于四月一日递出辞呈,这日子实在太巧了,然后由一位新法官接手,即斯特拉斯堡法院资深的威柏尔法官,他是个戴眼镜的耿直小个子,有点像是艾略特·奈斯[13]和伍迪·艾伦的综合体……后来再也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公正性,连柯家人也不例外。

第一批证人的出庭于四月四日登场。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月,答案就将揭晓。法官非做出决定不可。双方都同意不接受任何折中方案、任何双重身份的判决、任何共享抚养权的安排,譬如平日住甲家,假日住乙家之类的。总之就是不接受造就一个拥有两个名字的怪物,不接受当丽莉一辈子。

不,威柏尔法官必须定夺,必须做出一个生死攸关的判决。判定是谁生还了,是谁罹难了。是柯丽萝,还是韦米莉?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换作别的法官,是否有机会拥有这样的生杀大权:杀掉一个孩子,好让另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同时既是救星,又是刽子手。一个家庭大获全胜,另一个家庭失去一切。大家都认为,还是这样比较好……

做出决定。

当然。但要以什么为依据?

后来,我把威柏尔法官手上那份上百页的调查报告反复读了十数遍,也反复听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审讯录音记录,那是多年后,我拜柯家之赐而得到的特权……

全是鬼扯!那些鉴定和复核鉴定内容,既可支持一种主张,也大可支持彻底相反的主张。听证的内容根本是双方请来的专家之间的口水战,两边提出的都是片面武断之词。那些不武断的专家根本没什么好说的!经过好几天的审理,案情依然原地踏步:小婴儿的眼睛是蓝色的……和韦家人一样。韦家暂居上风,但仅是微幅领先,柯家的律师团在最后一刻,曾找到一位有着浅色眼睛的远房表妹……最好是啦!

威柏尔法官大概口袋里摆了一枚铜板,在看似没完没了的开庭期间,暗自掂来掂去。

柯家律师团把全部的精神,都用来让大家淡忘柯雷昂在媒体面前一塌糊涂的表现,以及改变他的形象,和扭转大众对他的看法。这实在不容易,但他们好歹成功了,起码成功了一部分。他们公开抨击他们口中的“韦家帮”;所谓的“帮”,指的既是韦家,也是韦家的街坊邻居,和所有当地人……

面对韦家帮,面对不利于自己的舆论,柯雷昂是孤立无援的,他只剩下自己的尊严、原则和信念。律师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他披上无辜受害者的外衣,扮演一个对众人指控逆来顺受的木讷之人的角色;他们把他塑造成一个强硬却诚实的铁汉,努力打拼了一辈子且成功了,最终却连休息的权利都不被允许拥有。那是他享受含饴弄孙的权利,或该说是扮演巴纽笔下人物让·德·弗洛雷特[14]的权利。让·德·弗洛雷特一生作恶多端,但到了最后,他的遭遇急转直下时,读者不但没有大喊“活该!”,反而还感动落泪。

面对记者时,这才是柯雷昂该扮演的角色:一个身心俱疲的铁汉!于是大众和记者们不免心生疑惑:万一到最后,说真话的其实是柯雷昂呢……万一大家都被擅长操弄媒体的韦家人给耍了呢,误信了他们那毫无保留的装可怜模样……误信了韦妮可巨大的胸部……

柯家的律师团真的很有两把刷子……因此不管怎么看,最后似乎都会形成平手的局势;尽管期限迫在眉睫,大家已准备好要进入延长赛,而且是无限延长。

就在这时候,在审理的最后一天,韦家最年轻的律师——黎格恩律师上场了。我可以告诉你,从那之后,他在巴黎地区可说是一战成名。他在高级地段圣奥诺雷路上拥有一栋占地三层楼的法律事务所。但在一九八一年当年,他仍是个无名小卒。他也是免费替韦家辩护的义务律师之一。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心得,那就是替身无分文的孤儿寡母辩护,也仍有可能发大财……

黎格恩为了这次的效果,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他请求威柏尔法官让他最后一个发言,仿佛想要在最后一刻,从袖中掏出关键性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