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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一点十一分

柯玛蒂轻轻拉开双层窗帘,从窗户观看孙女是否遵从她的指示。马克也朝相同的方向望去,他看了那只有皱纹的手一会儿,随即隔着窗内的白色细织薄纱,凝视绿色和土黄色的广大庄园。玫园的氛围死气沉沉,犹如三流电影里的场景:装潢华丽,但陈旧老气且色泽黯淡。薇娜出现在远处的粉红色砾石小径上,不耐烦地推着她的祖父。颠簸的路面使柯雷昂的头缓缓倾向一侧,他的脖子渐渐越来越弯曲:他空洞的眼睛大睁着看向白色的天空,也可能是看向树梢,看向高大枫树最后几片缓缓飘落的红色叶子。薇娜一次也不曾俯身把她祖父扶正。

玛蒂等了几秒钟。薇娜和雷昂顺着整排玫瑰,正朝温室和马恩河畔凉亭的方向远去。她把双层窗帘慢慢拉上。屋内再度显得有些幽暗,明亮的只有覆盖着白布而静静不动的家具轮廓;当然,还有佩卓夫钢琴的雪白漆木琴身。柯玛蒂转向马克。

“马克……我可以直接称呼你马克吧?我想我的年纪允许我这么做。既然你来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最近这几天,丽莉成年以后,你见到她时,她是否戴着首饰?一枚戒指?”

马克走到钢琴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但并未施力按弹。

何必隐瞒呢?

“她戴了……一枚戒指,一颗浅色的蓝宝石……”

柯玛蒂脸上并未出现笑容,没有任何胜利得意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喜悦感。马克感到很怪异。她的反应像个不敢相信流氓的供词的警察一样。

马克的手在钢琴上游移。毛瑟手枪依然放在白色琴身上,距离他手指约八十厘米。马克望向窗外,想再看看庄园里的薇娜,但窗帘被拉上了,只看得到一道淡淡的光束。

“她疯了。”柯玛蒂口气平静地说,“我的孙女几乎疯了。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马克并未表示什么,玛蒂继续说:

“你呢,马克,你怎么想?”

没什么好想的,马克等待着。

“发疯,马克,我指的是发疯这件事……你怎么想?”

马克的手指在白色琴键上舞动,好让颤抖别那么明显。

“我在跟你说话呢,马克。”柯玛蒂冷冰冰的声音坚持道,“我在说你。你小时候,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和薇娜一样,一定也历经了很大的疑惑。你妹妹到底下落如何?还活着?死了?到最后,你走出来了吗,你的状况比薇娜好吗?”

马克不发一语抬起头。

“所有这些年,真是折磨呀,是不是,马克?明明是自己全世界最爱的女孩,却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何种情感。到底是纯洁的兄妹之情,还是炽热的男女之爱?抱持着这种疑惑长大,叫人情何以堪?”

她的语调变了,变得更强势,更有压迫感。柯玛蒂走向钢琴。

“为了活下来,为了存活下来,对感情也只好将就了,是不是,马克?儿时的所有那些日子,小马克一直希望赢得可爱妹妹小米莉的欢心……后来小马克长大了……何不好好利用这份疑惑,机会太难得了,不是吗?把小米莉埋掉,改爱上柯家漂亮又有钱的千金丽萝?”

柯玛蒂的手指离手枪更近了,语气也更加强悍:

“我很痛苦,马克,天哪,我真的很痛苦。所有这些年,我一直在赎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我还是一直赎罪。马克,相信我,我赢了,却赢得很苦。”

马克咳嗽了。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其他声音。玛蒂站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离。她说的赢,是赢什么呢?

忽然,柯玛蒂转过身去,走向客厅对角的书柜。她的身影,如一片灰纱般短暂笼罩了白色的钢琴。她毫不犹豫拿起一本马克看不到书名的厚书,翻开来,拿出一个薰衣草色的信封。柯玛蒂再度走上前来。

“爵轻信向你们靠拢了,马克,他甚至成了韦家的一个朋友。但别傻了,他仍是我花钱请来的人,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向我报告进度……至少开头几年是这样。调查进行了五年后,几乎没有什么线索了。八年后,根本没有东西可查了。”

爵爷尸体的画面从马克眼前一闪而逝。玛蒂把蓝色信封放在钢琴上,就放在手枪旁边。

“根本没有东西可查,除了一件事。最后唯一的一件事。当时是一九八八年……”

玛蒂又转身而去。这个女人一定非得这样走来走去吗?

“马克,我们时间充裕,我请你喝点什么吧?”

马克大感意外,不禁犹豫了。他来到玫园后,所经历和所发现的一切,似乎都像精心安排好的,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譬如这间光线不佳的幽暗客厅、白色钢琴和放在琴上的手枪。还有被支开的柯薇娜和柯雷昂,他们也许在庭院里或在别的地方,隔着这层窗帘,根本看不到外面发生什么事。

“好……好呀。”马克不由自主结结巴巴地说,“有何不可?”

“花茶如何?我有很好的综合花茶,是我自己种的。”

马克点点头。柯玛蒂离开了好几分钟,留下马克独自站在薰衣草色信封和手枪旁。显然,这也是刻意安排的,是缓慢的折磨,是玛蒂的报复。马克努力放慢呼吸,就怕出现恐慌症的症状。虽然刚才面对拿着枪的疯子薇娜时,居然没有任何恐慌的感觉,但现在对上这个姓柯的老太婆,却完全不同了。他开始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刺麻感,涌向他的腿、手臂和手掌。

玛蒂回来了,手上端着一个小托盘和两个装着茶叶的杯子。她把热水倒入杯里,把其中一杯递向马克。

“喝吧,马克……”

马克犹豫了。玛蒂朝他爽朗一笑。

“我没下毒啦!”

他把杯子凑到嘴边,杯子热腾腾的。

“马克,”柯玛蒂说,“我就不再折磨你了。”

马克喝了一口,他喜欢这味道。原来这个老巫婆在自己广大的秘密花园里,栽种自己的魔草。

“从将近十年前起,”柯玛蒂继续说,“你也知道,真相变得唾手可得……只要做DNA检测就行了!万无一失。英国的实验室,只要花很多钱,给一点口水或血液,几天内就能告诉你结果。我又等了几年才下定决心。马克,相信你能理解,天主教和基因学向来有些歧见。我犹豫了很久。三年前,丽莉十五岁时,我做出了决定。某方面来说,那次算是爵轻信最后的任务吧。一切都交由他去打理。他在法国警界有人脉,钱则由我这边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合法。他在丽莉生日当天,取得了她的血液样本。我提供了我自己的血液样本,还有我丈夫和薇娜的样本。想知道答案太容易了。”

马克感觉自己双腿不听使唤。他又喝了一口花茶。喝起来的味道越来越酸。他当然记得丽莉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爵轻信一如往年受邀前来,他送给她一只玻璃窄口小花瓶。瓶身实在很薄,或许原本已有裂缝了吧,丽莉才刚拿在手上,花瓶就破了,割伤了她的食指。爵爷深表抱歉。他一面收拾碎玻璃,一面喃喃着道歉的话……

爵爷是否会在笔记的接下来几页坦承自己的双面把戏呢?马克会记得仔细看。他感到喉咙像在灼烧。

眼下,他只想做一件事,把薰衣草色信封抢过来,拆开来看。

柯玛蒂再度朝他露出诡异笑容。

“马克,检验结果就在这信封里。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只有我知道。马克,你来到这里,刚好给我省点事。你把这信封带走。”

马克喝了最后一口热腾腾的花茶。他以颤抖的手指,拿起薰衣草色信封。柯玛蒂的脸得意地扭曲。

“可是马克,你不许打开!你要把这信封带去给韦妮可。这是她和我之间多年来的恩怨。今天,如果还有谁该知道真相,绝对非她莫属。”

一阵漫长的沉默笼罩在整个客厅里,犹如清晨时被单冰冷的一层寒霜。马克把薰衣草色信封缓缓塞进口袋。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一走出这里就把它拆开?”

“你是个乖孩子,不是吗?很听话的。你不会忤逆你祖母吧?这封信,我指名要交给她……”

“这是你说的……谁说我一定得照做?”

“马克,你当然会照做,因为你相信自己已经知道这信封里的答案了。”

马克感到窒息。他的喉咙和肠胃都像在灼烧。柯玛蒂又说:

“你有什么好怕的,马克?这不就是你所盼望的吗?丽萝活了下来,米莉死了。只有妮可会有点难过,这是一定的,但孙子的幸福会是很大的安慰,不是吗?”

马克感觉到恐慌症即将发作,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仿佛那滚烫的花茶在啃噬他的肠胃。柯玛蒂发出一阵僵硬而骇人的大笑声。

“马克,你到底希望怎样?希望迎娶丽莉?希望她一成年就把名字改成柯丽萝?希望成为我的孙女婿?希望去圣母院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我先生大概很难牵着孙女走到神父面前,不过这事可以再想办法。然后呢?你每个星期天和丽莉一起来喝咖啡,在庄园里一面欣赏河景一面下国际象棋,我则和你祖母聊松饼和薯条?太可悲了吧,马克。太无奈了吧……”

马克想去拿茶杯,杯子却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毯上摔破了,溅得钢琴脚到处都是茶水。

“马克,去把这信封交给你祖母。如果她愿意,看完就会让你看这份DNA检验报告。你也告诉她,我一点都不后悔,尤其不后悔汇过那些钱。我心安理得了。”

马克的视线模糊了。他身体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犹如输油管起火燃烧了。他的两腿发软,犹如被大火吞噬的两座楼塔。他的两手在钢琴键上纠结,在他跌倒前的最后一刻压下琴键,不协调的音符发出凄厉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