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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

韦妮可缓缓走向位于迪耶普渔港最末端的渔产拍卖市场。她来到摊架前。

“阿吉,今天有什么?别太贵的!”

鱼贩阿吉毫不犹豫回答:

“有比目鱼,夜里刚捞回来的。帮你包一条起来?”

“两条!”

阿吉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活像一条死鱼。

“两条?你晚上有客人?是米莉?是马克?还是有男朋友?”

乱讲!

“是马克啦,笨蛋!”妮可说。

“好,那我帮你挑漂亮一点的鱼。马克最近还好吗?”

妮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漫不经心随便回答一下,然后付钱。

“谢了,阿吉。我这星期会再拿镇政府的传单过来,有关港口的传单。上面都写得很清楚。”

鱼贩阿吉叹了口气。

“又是那没屁用的东西。镇政府的人应该少花力气在码头工人身上,多照顾一下摊商。相信我,到时候是我们会先完蛋,比渔民还更快完蛋……”

妮可已离开。阿吉是迪耶普最好的鱼贩,却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是船东和迪耶普工商会那一边的人马。总之,是个选举时总是投票给右派的人……妮可承认自己对事情的看法有些简单,但她觉得迪耶普就是这样,就是互相对立的两派人马。虽然她自己也开餐车去海边做生意,但她却从来不是站在摊商这一边。

叛徒!

而且还是双重叛徒,因为她吃的是对方阵营的鱼。

妮可继续朝海边走。她喜欢干燥的天气和平缓的风势,也很享受草地上的热闹气氛。在滨海草地这里,后来干脆设置了数十个全部一模一样的一整排白色小摊棚,棚顶挂着五颜六色的国旗,代表全世界的各个国家。每隔两年,迪耶普都会举行为期十天的国际风筝节。

空中已飘扬着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菱形、静止不动的巨大圆形和曲线绷得紧紧的三角形。天上很高的地方,可看到一条中国祥龙、一个南美印加面具、一只很大的蓝色猫咪,还有一个中空的圈环,环内有个风向仪飞速旋转着。全部宛如假想的七彩星座。

韦妮可仰着头走呀走,不免怀旧起来。她回想起之前几届风筝节的情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迪耶普是第一座开始举办风筝节的海水浴场。从此以后,这类节庆便被欧洲北部所有风势强大的大片沙滩所争相模仿。

一九八〇年和一九八二年,妮可和皮耶共度了最早的两届风筝节。两次十天的回忆。气氛很欢乐,收入也可观。他们的流动餐车,当年在海边俨然已是地标之一。第一届风筝节时,他们的儿媳妇黛芬怀有身孕,不久就要生了。她周末仍去帮他们的忙,帮得有点勉强。体贴的公公皮耶和丈夫帕斯,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好好坐在椅子上别动,好不容易才让她明白,可千万别在这个周末动了胎气!最后,米莉于几天后的九月三十日诞生,仿佛她特意贴心等待……

随即发生了那场空难……然后是开庭审理。韦皮耶于一九八二年参与了第二届风筝节,最后于十一月七日在特雷波港倒下,从此一觉不起。风筝节是妮可人生中的某种节奏,犹如一个感伤的象征:生与死仅系于一线,随风吹拂。每逢为期十天的节庆,尽管皮耶不在身旁了,妮可仍继续把餐车开去海边。她别无选择,两年一度的风筝节毕竟是她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马克和米莉年纪太小,一定不记得了。对他们而言,风筝节只是一场几星期前就令他们殷殷期盼的盛大嘉年华会。马克手上握着风筝线,颇有几分架势,很能在妹妹面前展威风。有个邻居送给他一个巨大昆虫造型风筝,是红色和金色的,有一条很长的尾巴,末端垂着彩带,翅膀则是透明的玻璃纸。毫无疑问,马克把他的风筝取名叫“蜻蜓”;因为偶尔仍有人这样称呼米莉。都是些可恶的笨蛋,譬如迪耶普的一些摊贩。

米莉,她呢,则埋头狂奔。她在摊位之间跑来跑去,跑遍世界上的每个国家和地区。秘鲁、中国、依索比亚高原、蒙古、厄瓜多尔、也门、魁北克……风筝就像是联系着世界各地孩童的丝线:只需要一点风就行了,其余都不用。

这是一门想办法亲近天空的艺术,目的只是营造欢笑。

越高越好。没有乘客,也没有旅客。

不会有空难。

一九八〇年以后,妮可每每看到天空,心情再也不同。小米莉瞬间跨越上万公里:日本、马利、哥伦比亚……她兴高采烈,奔跑回到雪铁龙餐车上。世界上所有的族群都在她家乡的草地上齐聚一堂。

“奶奶,你看到没?奶奶,你看到没?”

妮可离开了海边,心情很激动。今年,将是米莉人生中首度缺席迪耶普的风筝节。

她走进面包店,心想着恐怕得重演刚才买鱼时的戏码。果不其然。

“一条棍子面包吗,妮可?”

“一条棍子面包。再帮我加一个莎兰波泡芙。”

“真的假的?莎兰波泡芙?马克回来了?”

莎兰波泡芙是马克最喜欢的甜点,至少是他十岁时最喜欢的甜点。妮可明明知道马克已经长大,可能不爱吃小时候爱吃的东西了,但她喜欢这样宠他,而且马克是个懂事有礼的孩子。

妮可看了看手表。她的孙子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她沿着休闲码头缓缓走着,走向将柏磊区和迪耶普市区两地隔开的运渡桥。柏磊区宛如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小岛。

她不禁回想起和马克在电话中的谈话内容,回想起柯玛蒂的蓝色信封,那份交给她孙子的DNA检验报告。柯玛蒂居然不准他拆看这个送给他奶奶的礼物。

可恶透顶!

妮可不得不停下脚步。运渡桥正缓缓升起,让一艘不太大的尼日利亚籍货轮通过。这里偶尔仍有船只通行。香蕉?菠萝?外国木材?

那个姓柯的老太婆以为怎么着?以为只有她聪明?以为只有她想到要比对DNA?以为爵轻信对她毕恭毕敬?以为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偷了米莉几滴血,而妮可这个做祖母的居然不吭气?

等待过桥的车流开始回堵。潮浪的腥味和车辆排放的废气,呛得妮可咳嗽不已。那个姓柯的女人,她从头到尾都没搞懂!爵轻信并没有那么混账,他并没有厚此薄彼。他一共化验了两份DNA,一共有两个蓝色信封,两位祖母一人一封。

妮可转头看。一个巨大的中国祥龙风筝,飞得比海边那排房子的屋顶更高了。她微笑了。在她柜子用钥匙上锁的第二个抽屉里,妥善收藏着爵轻信交给她的蓝色信封。信封里有她自己血液与米莉血液的比对结果,这结果将可望从马克乖乖带回来给妮可的柯玛蒂拿到的版本获得印证。

运渡桥终于缓缓放下。车辆蠢蠢欲动。妮可又咳嗽了。

妮可于一九九五年拆看过信的内容。时至今日,她同样也已经知道结果三年了。

她必须和马克谈一谈这件事。非谈不可了,就今晚吧。她仍能挽救一条性命。之后,就太迟了。当然,这是她早就该做的事。说来简单。

这种结果叫人如何启齿?

会是解脱吗?

也许……

前提是愿意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