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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八点十四分

爵轻信面朝下,倒卧在地。他背后涌出一摊鲜血,犹如一座赤红色小喷泉。

薇娜出现了,她两只手臂在面前打得直直的,手里握着那把毛瑟L100款手枪。她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姓韦的,别以为我开枪是为了救你的命!我只是没办法忍受有人说丽萝死了……”

她任由毛瑟手枪掉落到她脚边的地上。她浑身颤抖不已。这次,不是虚张声势了……她真的开枪,真的杀人了。

“你……怎么……”

薇娜焦躁地试着解释:

“我……我并不比你笨。我也想到了札记。自然公园的那个家伙,那个孟凯戈,他开他的吉普车送我到东部共和报报社。你替我省了不少力气。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仍摆在桌上,你甚至把毕梅兰的地址就写在头版……我立刻带着地址跳上出租车。我请司机把我放在下面,刚要进丹恩玛丽镇的地方。”

马克犹豫了。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感谢薇娜,拥抱她一下?什么都不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他走上前去。薇娜立刻僵住:

“别碰我!”

她瘫倒在地上,像个断了线的傀儡。她痛哭失声。马克只听懂不太真实的断断续续几个字。

“奶奶,爷爷……昨天,去天上了。走了,走了……”

他转过来,打开Xantia的车门。爵轻信没说谎,车内座位上摆了个白色信封袋。马克把它拆开。里面有四页打字稿。马克走到薇娜身旁。她仍像胎儿般蜷缩在地上痛哭。他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念出打字稿的内容:

“我就全盘告诉你吧,爵先生。毕竟,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既然你找到了我,就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这是我迟早必须做的事。就当作时候到了吧。我以前是个所谓的叛逆少女。才十七岁,就和父母不太来往。我很久以前就不去上学了。我到处闲晃,跟很多人一样。我父母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我拖去政府的就业服务站。我四处打零工,最后找到了高汝拉区自然公园‘环境科’那个为期数周的短期工作。由于是短期,工作内容主要是去森林里捡垃圾。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我和一小群其他实习生一样,主管是公园内恐怖峰的维护员孟凯戈。他真是帅翻了。只要是他看对眼的小女生,他都会很温柔。他很懂得怎么碰和摸,不会让人有压迫感。他比我大十多岁。我和很多其他女生一样,也爱上了他。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野外树林的一处灌木丛里,一旁有小溪,他对那片森林了如指掌。后来又这样了好多次,工作期间天天有,工作结束后又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地点五花八门,什么地方都有。我知道他也和别人交往,但我以为他对我不一样,以为他是真的爱我。我很想相信他的山盟海誓。很老套吧,是不是,爵先生?傻女孩和风流男……”

“然后呢?”

“我怀孕了。我太晚发现,过了六周才发现。我已经开始向下沉沦。没有工作、越来越不和家人来往,也和朋友越来越疏离。这个孟凯戈,他的肉体呀、他带给我的快乐,实在是一种致命吸引力。”

“所以孟凯戈是父亲?”

“对,他是我自始至终唯一的男友。某天晚上,在贝尔福郊区一家破烂旅社的房间里,我们做完爱以后,我把怀孕的事告诉了他。”

“他反应如何?”

“很老套啦,爵先生。老套得要命。他把我赶出房间,说我只是个想占他便宜的贱女人,说根本无法证明孩子是他的,让我去堕胎算了。”

“可是,你并没有去堕胎?”

“没有……我也并不是真的自己决定要留住孩子。我只是拖了好几周都没有任何行动。转眼间就第七周、第八周了。我对孟凯戈依然爱得难以自拔,像着魔一样。我深深相信自己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让他回到我身边。当时我本身也荡到谷底。我已没有固定住处,四处流浪,每周回爸妈家不到一次。等到隆起的肚子变得太明显时,我甚至根本不回去了。我只打电话而已。”

“你是在医院分娩的?”

“对,在蒙贝利亚医院的病理科。我才刚成年,状况不太好。宝宝不很大,才两公斤多。她于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是个女孩。我一周后出院,没填写出生证明那些身份表格,而且把表格丢进垃圾桶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爵先生,你知道的,住院的那一星期,我遇到过几十位不同的护士,和几十位不同的医生。医院的某个档案夹里,应该找得到我孩子的出生数据,找得到她的出世证据。但谁会去管这孩子仍在我身边,被我所抚养?我没有一个家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这个小宝宝,你帮她取了什么名字?”

“她从来没有名字。很奇怪,是吧?我告诉医院说我还没想好,说我要和孩子的父亲先讨论一下。然后就带着孩子出院了。我很快就沉沦到谷底,前后才几星期。仅有的几个儿时朋友和家人,我一概断绝往来。当时是夏天,我睡在街头,孩子整天抱在胸前吃奶。我筋疲力尽。和我来往的,是一些不会批判我的人,有酒鬼,也有毒虫。我迟迟下不了决定。该哭哭啼啼回家,躲进爸妈怀里?他们俩都在贝尔福的阿尔斯通公司,从事高铁车厢的组装工作。还是带着孩子回去找孟凯戈,努力说服他相信?我小女儿的眼睛好蓝好蓝,有点像我,但更像她爸爸,她爸爸有一双迷死人的哈士奇犬般的蓝眼睛。还是要让自己在街头自生自灭……”

“你后来怎么会决定离开?”

“我没的选择,一个小女生带着个小宝宝在蒙贝利亚流落街头,终究会引人注目。不出几星期,社工就会一直来缠着我。我虽然成年了,却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怎样。社工一定会把孩子安置到别的地方,把我送回贝尔福的爸妈家里。他们不会管我是否愿意。爵先生,我必须承认,后来做的事情,不见得都合法。我贩过毒,偷过东西。我也出卖过自己的身体,好几次。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为了生存,我不得不离开蒙贝利亚。”

“你就是这时候认识了裴乔治?”

“对,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和我一样四处碰壁,需要另谋出路。警察、社工,还有他家人,统统在追着他跑,和我情况一样。虽然我状况不佳,但他对我有好感,觉得我长得不错。那个白痴,我想他已经暗想着替我拉皮条。我从来不让他碰我。可是情况就是,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想一起远离这里。汝拉山区、恐怖峰,我觉得怎么看都很理想。那里离蒙贝利亚很近,而且没人会去那里找我们。当时是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还算温暖,我们也很习惯睡在户外。重点是,我可以再见到孟凯戈,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他将会认出我,认出孩子来。认出她的眼睛。他将无法否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爵先生,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仍执迷不悟,认为孟凯戈就是我唯一的救生圈。”

“最后,你遇见他了吗?”

“我们一起住进我们在靠近恐怖峰山顶所发现的一间小木屋。气温有点凉,但我们可以生火,有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其实几乎可说比沦落街头要好。关于你的问题,爵先生,我这就说到了。有的,我曾遇见过孟凯戈。几乎天天遇到。恐怖峰并不算高,那片森林并不算大。我怀里抱着孩子,曾和他擦身而过。他没认出我呀,爵先生!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短短几个月之间,我从原本还算辣的漂亮姑娘,忽然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我变胖了,胸部成了下垂的松弛赘肉。我眼神中的光彩不再。我变得面目全非。”

“你也没和他说到话?”

“爵先生,你不明白。我感到丢脸,够丢脸了。他居然连认都没认出我。难道我变得这么丑吗?他后来又认识过别的女人吗?爵先生呀,我顿时明白,他再也不会碰我了。他再也不会想要我了。既然如此,他怎还可能会要我的孩子呢……我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恐怖峰的山坡上破碎了。我一无所有了。我的孩子犹如铅球,犹如多余的瘤,我们一起沉沦。爵先生,这个孩子呀,别以为我不爱她,别以为本能母爱荡然无存了。才不呢!恰恰相反。但我已没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孩子了。无法给她个父亲,没有奶水,连给她个名字都没办法。你能想象吗?这时山上忽然下起大雪。当时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上。我们在小木屋里,整天设法生火,勉强取暖。我什么都得自己打理。那个姓裴的,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因为嗑药而恍恍惚惚,要不是我在场,他早就冻死了。非要我把他赶出屋外了,他才肯去捡木柴。”

“然后就是那一夜……”

“对。暴风雪呀,愈演愈烈。姓裴的早就恍惚得不省人事,我猜他应该连爆炸声都没听到。小木屋剧烈摇晃,像发生地震一样,像要世界末日了。从小木屋就能看到一公里外的树着火,在大雪下熊熊烧着。我被深深吸引。我把孩子用毯子包住,就走了出来。其实,并不会冷,因为那里像个大火堆,反而很热,热得你皮肤刺刺的……”

“你不害怕吗?”

“不怕,一点都不怕。那是个很奇特又不真实的画面。冰与火。还有那架躺在深山里的飞机,都扭曲变形了,钢铁当着我的面被烧熔化,像不堪一击的橡皮一样。我知道自己是事故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证人,但我没想到救援人员会那么慢才赶来。”

“你就在这时候发现了她?”

“你是指那个小婴儿吗,爵先生?对,就是这时候。”“她……她已经……”

“对,她已经死了,肿胀了。在坠机时死了,好几分钟前就断气了。山上那种炼狱,没有哪个小宝宝能存活得了。我不懂那些荒谬的说法,怎么大家都信以为真……爵先生,那个小婴儿确定死了。我当下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怎么说?”

“换个说法,就是很残酷啦。将有一整家人为这个死去的小宝宝哭泣。她是个小女生,身上穿着裙子。从此只能怀念。人生就这么毁了。而我呢,却没办法给我自己的女儿任何未来。她不论是以前,或将来,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只有我,可是我却这么微不足道。你明白我所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吗?你明白我所说的‘不公平’吗?”

“我明白……”

“对,这道理不难懂。死在大雪中的小婴儿,和我女儿的年纪几乎相同。我不假思索就行动了。该怎么说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有用的人,第一次做出了某种勇敢的举动,第一次拯救了一条性命,这就是我当时心中所想的。拯救一条性命,拯救一个家庭,也拯救我的女儿。大概有点类似医生或消防员的心情吧。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在那一夜竟会萌生这样的感觉,它让我在之后,在这整件事之后,想要成为一个护士或之类的人,想要拯救生命。”

“可是你把这个雪地里死了的婴儿衣服脱掉了?”

“是为了救她,爵先生。是为了救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没听明白吗?我把我自己这个没有未来的孩子,送给一个温暖且想必有钱的家庭,这家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牺牲,他们将因奇迹降临而喜极而泣,完全不觉得有异。这当中简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完全走调了……”

“爵先生,我哪儿料想得到呢?我哪知道飞机上会有两个小婴儿?哪知道她们会和所有其他乘客一样,双双在空难意外中丧命?我哪儿预料得到,后来事情竟演变成那样?爵先生,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是的,善事。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两家人的你争我夺、开庭审理等。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沉默。事情本不该变得那么复杂。我在现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救援人员终于赶来,把我穿着新衣服的孩子抱在怀里。最早的一批消防队员提着手电筒边喊边找,我远远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把我的孩子放到雪地上,离飞机稍有距离而又不至于太远,足以被大火烘暖而又不至于烧伤。我亲吻了她最后一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家。我把在空难中丧命的小婴儿赤裸的遗体,用毯子包起来,带着她在炽热的夜色里逃走了。”

“是你把她埋葬在小木屋旁?”

“不然还能怎么办?能请你告诉我吗?那个姓裴的依然因为嗑了药而不省人事。我在大雪中,跟神经病一样,徒手狂挖泥土。我全身湿透,双手流血了,挖了很久很久。我快弄完时,姓裴的从我背后出现。小婴儿的遗体已放入墓穴里。我一篇祷告词也不会,只好自己编了几句,然后用泥土把墓穴埋好,姓裴的像是发疯了,他以为埋的是我自己的女儿,他以为是我杀了她……”

“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名牌手链后才明白?”

“对,我当时太慌张了,根本没发现那条小手链。手链上刻了个名字:丽萝。姓裴的一眼就发现了它。还发现它是纯金的。我们的交易很简单,手链归他,但他必须闭嘴。他从孩子手腕上扯下了手链,然后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呢,则又待了一会儿。我把被雪淋湿的泥土推进墓穴里。我忙乱找来大小不一的石块,堆成一摞。我的手指冻僵,几乎无法弯曲。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用两根树枝做成一个十字架。我回小木屋里,靠在余烬旁,睡完了下半夜。其实,没有,我想,那一夜,我并未成眠。之后的夜里再也无法成眠了。”

“接下来几年,你又回去坟前?”

“对……这个嘛,也被你发现了。渐渐地,生活又回到轨道上。我父母四处找我,在报纸上刊登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寻人启事。我最后还是回贝尔福去了。我回学校念书,成为护士,就像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我六年前认识了罗恒,卢罗恒。他是医院里的担架员。我父母年纪大了,父亲五年前过世,母亲则在去年往生。和罗恒交往以后,我们并未结婚,但我仍想要冠他的姓。罗恒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其实这些事没有任何人知道。罗恒想要个孩子,我还来得及生,我才三十六岁,但我也不知道。我心情很复杂呀,你明白吧。”

“我明白,梅兰。但关于那个坟墓,你还没告诉我。”

“就快说到了,爵先生。是的,我每年都会回那里去。每年的八月二十七日都会回去,那是我孩子的生日。仿佛被埋葬在恐怖峰上的,是我的亲生孩子。爵先生,你明白吗?她仿佛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外人,不是那个丽萝。我回去扫墓,去十字架前上花。某年,很久以前了,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发现有人翻动了石块。是谁呢?我知道韦家和柯家的官司还没结束,其实我知道它不可能结束,知道它没办法结束。”

“除非有某人,跑来挖出埋在小木屋旁、裹在毯子里的那个婴儿遗体。好比说,某个不死心的私家侦探。”

“是呀,我吓到了。如果这孩子被挖出来,等于我的过去也要被挖出来了。于是我把那个坟墓清空,抹去了最后的证据。”

“你在别的地方挖了别的坟墓吗?更隐秘的坟墓?”

“爵先生,这事与你无关,我自己知道就够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们能碰个面吗?”

“我好像没的选择。我现在只能任你宰割了。碰面越快越好。罗恒明天早上五点有班,我则是夜班。你看,医护人员很辛苦呀。我八点从蒙贝利亚医院下班,还要再加上回到家里的时间,不如我们约明天早上九点在我家碰面吧?过了这么多年,你都还能找到我,想必你应该也知道来我家的路要怎么走……爵先生,希望你能低调一点。我展开了新的人生,也成功了,要忘掉过去并不容易。那天夜里,在恐怖峰上,我的出发点并不是要伤害任何人,恰恰相反。我只是没料到……”

“料到什么?”

“……”

“梅兰,料到什么?”

“……料到我女儿十八岁时,竟会和我这么像……”

这时九点多了。贴在汝拉山坡上的薄雾开始消散,飘向山顶。马克率先发现,往下几个弯道处,还没进丹恩玛丽镇的地方,出现一辆白色小车,那是一辆菲亚特的Panda [38]。它缓缓靠近,从他们面前经过,在上方几米处停下来,就停在那栋有着天蓝色窗板的小屋前。马克注意到车子的后风挡玻璃上,贴着象征医疗的蛇杖标志。驾驶员是一位女性,她在座位上静静不动待了好一会儿,他们只看得到她的金色头发。终于,车子熄火了。

车门打开后,出现一张陌生却出奇熟悉的面孔,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