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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三十一分

马克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倚扶着通往布朗基大道那两条陡峭阶梯中间的金属扶手。冰冷的金属冻僵了他的手。

马克脑袋里已规划好路线。搭地铁,6号线。到纳逊站换车。转郊区快车RER的A4路线,往马恩瓦雷方向。在倒数最后一站瓦欧洲站下车。最多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到古福蕾了。柯家的确切地址一点都不是问题,只要像之前打听爵爷的地址那样,打电话问幸好今天刚好值班的同事珍妮就行了。

不需要事先通知柯家的人,到了那里,总会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那个坐轮椅的祖父,和深宫太后般的祖母,应该不常出门才是……就算需要买生活必需品也不用出门……这种事,他们都花钱叫别人去做,连这种事也是。

马克不禁微笑。他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毕竟,从今以后,他和柯家的目标一致了:证明丽莉不是他妹妹,证明她身体里流的不是韦家的血液……这样总能达成某种共识吧。

共识……

马克一回想起爵爷的尸体,就忍不住打寒战。

他拿出手机。一如刚才所设想的,他必须打电话到迪耶普。

结果又是语音录音机!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便直呼祖母的名字“妮可”了。这是他自己想出的办法,以彻底解决十岁以前一直困惑着他的疑问:到底该喊“妈妈”还是“奶奶”?

“妮可,我是马克。有没有丽莉的消息?我是说,你今天早上九点以后和她联络过吗?快回我电话,有急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对了,妮可,虽然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你五十岁的时候很漂亮!爱你。”

马克的左手很用力握住冰冷的金属扶手,仿佛希望手心就此黏住扶手,并在松手后扯下自己的皮肉。他另一手的手指则快速按着手机按键。

响了七声。

“丽莉,搞什么,你到底在哪里?快接啦!快接我电话!别走。我刚从爵爷家出来。他没有自杀。他是……他有……他有新发现,我可以查得出来。我就快知道了。快打电话给我。马克。”

他踏进地铁站。这个时段,站台上几乎没人。马克的目光迷失在轨道另一侧,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巨幅观光宣传海报上的神秘国度里。但列车不一会儿便进站,驶入那华丽东方宫殿前、一千零一夜星空下的金色流沙之间。

从寇维萨站到纳逊站,一共八站。

爵轻信的札记

所以我接下了一个长达十八年的调查案件!很不可思议吧?这个案子纠缠了我整整十八年,像一小团粉红色的脑瘤,令我绞尽脑汁,一绞再绞,绞到一点味道都没了。你如果正在阅读这些字句,当心哪!那一小团粉红色的脑瘤,也可能因为你发挥想象和不断做假设,最终渗入你的思绪,没完没了。

开头几天,开头几个月,调查这件案子令人非常兴奋。眼前有足足十八年的时间,我却想要速战速决。不到十五天,我就把上百页的判决书和所有证据消化完了。开头的两个月,我拜访了数十名证人,譬如去恐怖峰救援的那些消防队员啦、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所有人员、莫伦兹医生、柯家的亲朋好友、韦家的亲朋好友、瓦特列局长和所有警察、黎格恩和其他那些律师、勒尚陆和威柏尔两位法官,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人……

我废寝忘食,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早上醒来或晚上睡前想的都是这个案子,仿佛想快快解决掉这件事,仿佛希望向我的案主邀功,希望她对我满意,希望能把合约延长成终身约……换成一般杂货店老板的说法,就是要培养顾客的忠诚度嘛。

事实上,我是不计成本。这个案件令我着迷,我深信自己能发现新证据,能发现大家都遗漏了的新线索。我的笔记、照片、录音记录飞速累积……让自己忙得跟什么一样……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正在一步一步把自己逼疯。

花了几个星期分析判决书中的所有证据后,我下了第一个结论。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天才。

名牌手链!

也就是祖父送给柯丽萝,她在飞机上应该戴着的那条该死的纯金名牌手链。它让威柏尔法官临时改变心意,是司法天平上关键的一粒沙,是黎格恩律师的制胜秘密武器。我深信这个秘密武器是一把双刃剑。倘若没有这条手链,怎么想都会觉得生还的女婴是韦米莉……但若从机舱弹出来的小婴儿是丽萝,也不能排除这条细小的手链在碰撞时断裂脱落了。假设是如此,如果在飞机残骸附近能找到这条手链……那么整件事就大翻盘了。它将成为生还女婴就是丽萝的铁证!

我这个人很有耐心,很坚持,很顽固。我跟你保证,说到工作,我可以变得非常执着。尽管警方曾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对恐怖峰上的失事地点进行地毯式搜寻,我仍然自己又重新来一遍。我带着金属探测器,于一九八一年八月底,在恐怖峰上待了十七天,一寸一寸侦测森林里的每一块土地……坠机意外当晚下着大雪,名牌手链很可能陷入雪中,卡在地下的泥里……事故后负责搜索的警察,手指冻僵,脚也湿透了,一定不会仔细翻找。

我却会。

结果白忙一场!

在此姑且不提我所挖到的啤酒酒瓶盖子、易拉罐、铜板和各式垃圾……到头来,我居然因此认识了负责维护高汝拉自然生态公园恐怖峰的人!他叫孟凯戈,是个留着胡茬、有着哈士奇犬般眼神的浪子帅哥,脸晒得黑黑干干的,仿佛每个周末回家前都先去非洲爬一趟乞力马扎罗山似的……我们越混越熟……

从山上扛了三大袋各式各样的垃圾下来,名牌手链却连个影子也没有!

说真的,我倒也不觉得失望。我早料到可能会如此,而且之前就说过了,我这个人很固执。我只不过是遵从柯玛蒂的指示罢了——别放过任何线索,我觉得挺好的,一步一步慢慢来,不急。

我其实另有打算。

假如飞机失事的那一夜,手链确实掉落在生还女婴的附近,它大有可能被某人捡到,譬如某个消防队员、警察或护士,并中饱私囊……或者飞机残骸冷却后,附近有居民回来拾荒也不一定……它可是一件纯金饰品,在当年价值为一万一千五百六十法郎整,有收据可以为证。手链上刻着“凡登广场Tournaire”的字样。这样一件饰品,很可能引人觊觎。这种事屡见不鲜,灾难现场经常有人抱着挖宝的心态去翻找,尤其是谁会知道,这条该死的手链,后来竟然变得那么重要……

我的构想很简单,甚至很老套:在当地到处发小启事。只要有人能替我们找到这条手链,必有重赏。赏金必须远远高过手链本身的价值才行……征得柯玛蒂同意后,我打算逐渐增加诱饵的分量。我们刚开始从基本的两万法郎起……像这样钓鱼需要耐心,需要技巧,鱼才会上钩。我有信心……假如手链被人捡走了,假如它躺在某个抽屉里,被某个贪财之徒小心翼翼收藏着,迟早有一天将浮出水面,会有迹象出现的。

我是对的。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对的。

我调查的最初六个月,另一个重点是我后来所谓的土耳其假期。我在土耳其前后总共待了将近三十个月,大多集中在最初的五年。

我身边还多了欧纳金,他立刻就答应做我的调查助手。当年,他在工地当工头,算是做黑活的吧。他也快五十岁了,老是在一些局势不稳的地方打零工,成天和一些狂热分子为伍,他实在也腻了。重点是,他遇到了爱情。他在巴黎和爱菈住在一起,爱菈是个胖嘟嘟但非常可爱的女人,和他一样来自土耳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爱得难分难舍……爱菈比较像情妇型的女人,是个十足的醋坛子,每当我需要把纳金一起带去土耳其,都必须跟她千拜托万拜托好几个小时才行。一到了那边,他必须每天打电话回报……我想爱菈从来就没弄懂这整件案子在干吗,更糟的是,她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们……但她从来没怪我,一九八五年六月,甚至是她要求我当他们的结婚证人……

虽然爱菈不乐意,我还是常常拖着纳金一起往土耳其跑,请他当我的翻译。到了伊斯坦布尔,我总是住雅斯阔饭店,它位于金角湾,靠近加拉塔桥。纳金他呢,则住伊斯坦布尔郊区埃育普区的爱菈亲戚家。他身不由己呀!我们都约在饭店对面艾汉伊席克街上的“德尚咖啡”碰面。纳金乘机猛喝茴香酒,顺便教我抽水烟。

就说是土耳其假期嘛。

开玩笑啦!必须承认,对于世界文化风情、海外旅游、异国情调这类的刻板印象,我向来不以为然。你要说是一种歧视也可以,但并非针对特定对象,没有特别冲着谁,就只是对全体人类存有一种普遍性的怀疑,八成是因为我以前待过很多角落,做尽各种扒粪工作,这世上的肮脏事见太多了。

不到一星期,土耳其式的生活就令我大感吃不消。清真寺尖塔从早到晚的召唤钟声、街头无所不在的杂货市集、蒙面的妇女、妓女、茶、香料味、横冲直撞的出租车、时时刻刻一路塞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拥挤车阵……所有一切的一切!到最后,纳金的八字胡成了我唯一还能忍受的东西。

好啦,我也不是人类学专家,在这里高谈阔论,你大概也没兴趣听。这不是重点,你说得对。只是想说明,调查这起案子,并非一般想象中的浪漫“地中海假期”。我不骗你,我都是用工作来麻痹自己。起初几个月,和纳金呀,我们忙得像神经病一样。我们花了无数个小时在伊斯坦布尔的大市集里四处向商家打听,看能否查出生还女婴身上穿的衣服是向谁买的。一件棉质连身衣、一件有橘色小花的白色长裙、一件提花原色羊毛衣……你能想象吗?伊斯坦布尔的大市集,全世界最大的回廊商场,商场内有五十八条室内巷道,四千多家商店……几乎没有店员想通过纳金翻译,都想用英文夹杂法文比手画脚直接找我,仿佛我额头上贴了一面法国红白蓝国旗:

“兄弟,小宝宝要穿的吗?你要替你的小宝宝找衣服吗?找我就对了。你的小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你预算多少……”

拜托,四千家店呢!店员人数是这数字的两三倍,他们五十米外就能认出西方国家来的肥羊。但我挺住了,坚守到最后。这座有着金色马赛克天花板的迷宫般商场,我在里面穿梭了十多天。最后,同时贩卖完全一模一样的棉质连身衣、白色长裙和毛衣这三件衣服的店铺,我一共归纳出十九家……可是没有一位店员有印象有任何西方人相貌的一家人,曾同时向自己买下这三件衣服。

徒劳无功。

迷宫中的死巷。

只剩下更深入了解丽萝和她的父母柯亚历及柯美珞这一条途径了。关于丽萝的身份,官方调查报告内的证据只有两件:柯家祖父母所收到的那张背影照片,以及薇娜的证词。所以我们必须从头来过,从他们位于土耳其杰伊汉海边的住处查起。我对此抱持一定的乐观态度。小丽萝出生后的三个月之中,总该遇见过不少人吧!

很快,我就泄气了。

柯亚历和柯美珞显然并不热衷于社交,鲜少打入人群,或与当地人进行敦亲睦邻之类的活动。他们常窝在自己地中海边的白色海景别墅中。他们甚至坐拥一小片私人沙滩呢!

其实,家里主要是美珞在打理。非假日的时候,亚历几乎都在伊斯坦布尔忙公司的事。当然,他们偶尔也会请朋友到家中做客,一些同事、一些法国友人……但那是在丽萝出生之前!孩子出世后,美珞大幅减少了这类应酬。经过交叉比对,我归纳出七个人,包括两对夫妻和三位柯氏企业的客户,曾在丽萝出生后造访过这栋位于杰伊汉的别墅。每次丽萝都在睡觉,这些客人只记得见到一团仅从棉被底下露出一点点的小身躯,棉被每隔一段时间会被掀开一下。只有一位荷兰客户见过醒着的丽萝……几秒钟而已。这位荷兰客户当时正喝着茴香酒,一面和亚历签合约,美珞离席去喂母乳,她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哺乳嘛。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位壳牌石油公司土耳其分公司的营销主任,他坦言,要他指认丽萝的脸蛋或她母亲的胸部,对他而言,困难是相同的……

伊斯坦布尔巴克阔区美珞分娩的那家妇产医院,每星期都有三十多个宝宝诞生……它是一家很新、很时尚的私人医院,接待人员见到我时态度之客气谄媚,令我印象深刻。只有一位儿科医生追踪过丽萝的健康情形,他替她做过大约三次检查,他特别告诉我,他每天经手的新生儿不下二十个……他拿出一本笔记,上面记录了丽萝出生时的数据。体重:三千两百五十克;身高:四十九厘米。

孩子哭过吗?哭过。

她是否睁开过眼睛?睁开过。

除此之外呢?无记录。

有特殊异状吗?没有。

又是死路一条!

柯美珞在她家的别墅里应该无聊得要命吧!结果,她把手边的人力减少到最低。我只找到一名年纪有点大且我认为视力有点差的园艺师,他曾于某个傍晚,在棕榈树下见过丽萝……可是丽萝身上罩着一层厚厚的蚊帐!他能说出的描述非常模糊笼统,比薇娜那些疯疯癫癫的证词还不可靠。

在此,我就不唠唠叨叨赘述那几个月,我搜集到多少失败、模糊和不足为信的证词了。柯玛蒂说,别忽略任何一条线索。我着迷似的乖乖听从她的指示;毕竟,只要一个有效证词,一个就好,就足以解开这整个谜团。

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有位空姐,记得那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飞往巴黎的飞机起飞前,她曾摸了一个小宝宝的下巴三下。

“只有一个宝宝,不是两个?”

“不是,只有一个。”

至少她是这么以为啦,但她并不确定。对确切日期或航班也不确定。但至少一个小宝宝是有的,这她倒还记得……

这位天兵空姐,把原本一头雾水的我搞得更困惑了。

飞机上只有一个小婴儿?

毕竟,谁能百分之百确定那天晚上飞机上到底坐了哪些人?乘客名单列得很清楚,可是万一其中有人没在最后一刻赶上飞机呢?譬如,没上飞机的是个小婴儿。搞不好是丽萝,有何不可?也许迟到了。也许最后一分钟遇到突发状况,也许她妈妈临时改变主意,或被绑架了,或这一切只是个幌子,搞不好弄了半天,丽萝根本不在这架5403号空中巴士上,而还活得好好的,人在土耳其的某个地方……或其他地方!

离谱到不行的假设!

甚至还可以反过来思考……说到底,关于丽萝这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居然具体证据这么稀少,不觉得奇怪吗?目击证人那么少,没有疼过她的亲朋好友,没有抱过她的保姆,没有任何照片。或说几乎没有啦。仿佛这个孩子从来没存在过,或说得更直白一点,仿佛有人刻意想把她藏起来……

一天到晚绞尽脑汁思索这个案子,弄得我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的。如果丽萝没搭上那班飞机,也许是因为她在更早之前就死了!在自己家里发生意外?一出生就罹患不治之症?被杀害?这个秘密已经随着柯亚历和柯美珞而离开人世了。

也许只有薇娜知道吧。她才会因此发疯了。

我在德尚咖啡把所有这些假设讲给纳金听时,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他的八字胡浸入了茴香酒里。

“被杀害?你脑袋烧坏了,轻信!”

他一面抽着水烟,一面帮我厘清思路。他只相信具体的实体线索,只相信摸得到的证据。

“毕竟,轻信,你那个小女娃,她那三个月又不是被关禁闭,总曾出门过吧,搞不好有人,譬如路人或观光客之类的,曾经见过她,拍照片或影片时曾刚好拍到过她……也难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有的是钱嘛,你就挑一些土耳其报纸到处登小启事嘛,附上《东部共和报》登过的那张女娃照片,看看会怎样。”

纳金说得对!这个主意真棒……于是我们在土耳其各大报纸杂志刊登启事,说明我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和我们所提供的赏金,一笔极为优渥的巨款。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日期——一大清早,一封信在雅斯阔饭店柜台我的收件格里等着我。是一个家伙亲自送来的,内容再简单不过,有一个名字“塞乌奈”、一个电话号码……重点是,有一张照片的复印件。

我如疯子般硬是横闯车辆川流不息的艾汉伊席克街。纳金已经在德尚咖啡等我了。

“阿信,怎么了?”

我把照片塞到他毛茸茸的粗壮手指之间。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照片猛看,就像几分钟前的我那样。

场景是海边。

前景是个身材窈窕匀称的褐发女生,她肤色晒得刚刚好,笑得很甜美,穿着一套不会太性感的比基尼泳衣,是个土耳其模特吧。背景可看得出是杰伊汉山丘,以及由绿油油山坡环绕的柯家别墅。

介于前景和背景中间,泳装美女背后几米处,一条铺巾上有个只看得到腿部的女人,她身旁躺了个婴儿,一个才几星期大的小婴儿。纳金看得目瞪口呆,照片差点从他手中滑落。

这个婴儿,就是蜻蜓,就是恐怖峰的奇迹生还者丽莉,没有错,绝对是的。一模一样的双眼,一模一样的脸蛋……

韦帕斯和韦黛芬赴土耳其旅游期间,从来不曾到过杰伊汉,甚至方圆两百公里内都不曾靠近过。不会错的,这就是证据了,终于。我们赢了!

恐怖峰雪地里的奇迹生还女婴就是柯丽萝。

我简直要喜极而泣了。纳金撅着浓重的八字胡对我欣慰地微笑着,他也明白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四十四分

手机响了一声,一声而已。在闹哄哄的地底下,几乎听不到。

不是有来电的铃声,而是语音信箱有留言的铃声。一个未接来电。

马克手指颤抖地,把手伸入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