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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四十二分

欧爱菈心不在焉切着烤羊肉,薄肉片纷纷落在不锈钢盘上。爱菈在想着别的事情。这样并不会耽搁她的工作,她沉思时制作沙威玛反而更有效率,不会因为和客人聊天说笑而浪费时间。

排队的队伍越来越长,每天中午以前都是这样。她这间位于哈斯拜大道上的小店,有很多客人是熟客。

爱菈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她很担心,担心得要命。纳金已经两天没和她联络了。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电动刀继续让肉片如雨般落下。爱菈想象着电动刀拂过纳金的后脑勺、脖子和鬓角的模样。她很喜欢替她心爱的纳金理发。爱菈的手有些颤抖;她替纳金理发时从来不会颤抖。

担心害怕呀,一点都不是爱菈的风格。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二日土耳其政变,她随父亲逃离故乡投奔巴黎时,大风大浪早就见多了。当年她父亲是土耳其民主左翼党的高层干部之一,他们差点就被军方抓走……短短几天内三万多人被逮捕!她整个家族几乎都沦为阶下囚。

她到巴黎时没有行李,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那时她三十八岁,几乎不会说法语,没有任何文凭证照。

她仍然活了下来!人只要有坚强意志力,总有办法活下来。

她在哈斯拜大道上,开了巴黎最早的一家沙威玛店。当年,没有法国人喜欢当着路人的面,在空气污浊且苍蝇围绕的街头吃烤肉。她的客人主要是土耳其人、希腊人、黎巴嫩人、南斯拉夫人……她就是这样认识了欧纳金。

他每天中午都来。他的八字胡太好认了!过了将近一年,确切来说是三百零六个中午,爱菈仔细算过,欧纳金才约她共进午餐……地点是阿徕希雅路上的一家土耳其餐厅,但这家可是高档餐厅。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分离过,或几乎再也没有分离过。

他们结婚了,终生相守。

爱菈不禁打了个寒战。

再也没有分离过,或几乎如此。

只有时不时跟着爵爷跑去土耳其,去调查那个什么死于空难的千金小姐的事,那个有钱人委托他们的私人案子。她拿起三个用锡箔纸包着的热腾腾的沙威玛,大声喊:

“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

客人们纷纷举手,像小学生一样,像去公家机关办事要抽号码牌一样。爱菈没有三头六臂,没办法再更快了。她把一袋冷冻薯条丢进滚烫的油里。

那些调查呀,她明明以为已经结束了。凭着这间小餐厅,如果这称得上餐厅的话,她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存了些钱。其实,也算是相当可观的一小笔钱呢。

如今,她已不再年轻,不想再扛一袋又一袋的肉,也不想油炸时再被烫伤手。她梦想着和纳金一起回土耳其,与家族亲人团聚。土耳其安塔利亚海边有一栋小房子,只要稍加整理就会是笔划算的买卖,她反复算来算去,发现自己几乎买得起了。那里天气总是很好。她和纳金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呢!来日方长。

这个笨猪,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又被爵爷拖去搞什么鬼呢?

又是三张锡箔纸。她把它们包得宛如银色的礼物包裹。

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

“最后一次,”纳金曾这么告诉她,“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两天前,接到爵轻信的电话时,纳金又变得很兴奋,他双眼雀跃发亮,像个小孩子一样。爱菈好喜欢他的这种小孩子眼神。他把她拥入怀里,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抱起来。只有纳金有本事这么做。

“咱们要发财喽,爱菈。只要再搞定最后这件事,咱们就要发大财喽!”

发财?爱菈无所谓。他们已经够有钱了,至少几乎买得起安塔利亚的那栋房子了。

“最后一次?你保证?”

爱菈的手颤抖了。肉块上的电动刀偏移了,把肉切得支离破碎,不能用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整件事很可怕。怎么这么沉默,忽然音讯全无。以前纳金就算去土耳其,也会天天打电话给她。而且爵轻信家的电话也不通,她已经连打两天了。对,她越想就越觉得每一分钟都令她坐立难安,仿佛有不祥预感。要不是现在还有客人,她一定会像疯子般直奔凯伊丘街,去爵爷家。等店一打烊,这就是她要做的事。

十七号、十八号……

她也知道她的纳金并不是什么纯洁善良的天使。这么多年下来,他甚至向她坦承做过一些很可怕的事,他总是一面说一面和她做爱,用他的八字胡搓刷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痒得忍不住缩扭且哈哈大笑,他那调皮的胡子,搔弄她的乳房、大腿、私处……然后,他高潮以后,便会向她吐露一切。他实在憋不住,从来没有什么事瞒过她。姓名、地点,乃至于纳金把证据藏在哪里,她统统知道。她简直是他的保险公司呀!有钱人委托他们的私人案子……还是小心为妙,假如钱来得太容易,就算过了很长的时间,人家迟早有一天还是会来找你算账。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想去安塔利亚,好让纳金把所有的纷纷扰扰留在巴黎这里。

十九号。

她叹了口气。不,纳金有时难免鬼迷心窍。若没有她在身旁,他无法做出正确抉择,无法分辨善与恶。